一曲“長”詩三萬里,此情最美堪追憶
作者:劉懷彧
“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君恨我生遲,我恨君生早!
這首被譽為中國“最美情詩”之冠的唐詩,全程無一“愛”字,卻把一對癡情男女的刻骨之愛演繹成一曲千古絕唱,更讓古城長沙跨越千年、抵達萬里。
七夕年年信不違,此情最美堪追憶。
一
“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云帆濟滄海!
《長安三萬里》意外火爆出圈,一個史詩級的觀影現(xiàn)象在各家影院反復呈現(xiàn),讓人回環(huán)激蕩,讓人遐想沉思。
該片全程三小時,很多觀眾直呼“血脈覺醒”,腎上腺素飆升。當熟悉的詩句在耳畔響起,全場特別是孩子們都不由自主地隨聲吟誦,院場瞬變?yōu)樘圃姼枥收b會……
是什么讓一個冷門的國產(chǎn)動漫,帶來如此蕩氣回腸的集體激唱呢?
是恢弘的盛世、璀璨的群星、爛漫的詩歌,還是繁華的長安、飛揚的夢想、跌宕的命運,或是文化的感召、復興的渴望、現(xiàn)實的感懷?
也許,就是這些因素的相互演繹,比興應(yīng)和,纏綿詠嘆,推動觀眾成建制地,吟著唐詩回了一趟心靈“老家”。
它是一曲寫給大唐少壯時的雄渾贊歌。從長安的燈火通明到江南的富庶豐足,從揚州的鶯歌燕舞到邊塞的黃沙漫天,從大唐將士的縱橫馳騁到仁人志士的逐夢星辰,三萬里河山明若朝霞。
它是一封寄給李白高適們的浪漫情書。從“扶搖直上九萬里”的灑脫不羈到“天下誰人不識君”的曠達豪邁,從“春風十里揚州路”的纏綿悱惻到“戰(zhàn)士軍前半死生”的血脈僨張,從“會當凌絕頂,一覽眾山小”的凌云壯志到“待到重陽日,還來就菊花”的田園清歡,三萬里詩卷燦若星河。
它更是一組贈與盛世長安城的夢幻搖滾。這里既有“九天閶闔開宮殿,萬國衣冠拜冕旒”的莊嚴雄偉,又有“龍街火樹千重焰”“長安回望繡成堆”的絢爛奢華,更多的是李白、高適、杜甫、張旭、李龜年等大唐才子對這里的期盼遙想、眷戀流連,在這里的風云際會、俯仰悲歡,一句詩一段華年,一群人一團錦繡,把最燦爛、最繁華的盛世想象傾注于斯、寄托于斯,三萬里夢想熾如焱火。
詩遇長安,長安育詩,成為一代英才實現(xiàn)夢想、伸展抱負的精神寄托,一個朝代包舉宇內(nèi)、囊括四海的時代象征,一個民族意氣張揚、生生不息的能量載體。
正如高適所說,只要詩在,長安就在。
難怪千年之后的王小波會說:“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,他還應(yīng)該擁有詩意的世界。對我來說,這個世界在長安城里!
二
“一為遷客去長沙,西望長安不見家!
是“詩仙”李白,第一次把長安與長沙安頓在一句詩里。
在這里,長沙與長安,竟成人生兩極。一個是安頓心靈的理想國,一個是遷謫之地的代名詞。
“湖南清絕地,萬古一長嗟”,盡管曾經(jīng)幾度成為藩王國都,但對遙遠的長安而言,長沙一直是個恍兮惚兮的存在,湖南則是地處偏遠、教化不夠的蠻荒之地。加之有屈原流放、賈誼謫貶的先例,在宋代衣冠南渡之前,湖南往往成為朝廷對失寵之臣、失意之士的順手安排。
猶是如此,長沙與長安,同樣都曾是詩歌的沃土。屈賈辭賦,光耀千秋,浩瀚唐詩,也從未缺席。尤其唐中后期,長安紛亂,朝堂晦暗,長沙卻因此迎來一波一波的詩歌浪濤。李白、杜甫、劉長卿、柳宗元、劉禹錫、王昌齡、張九齡、張說、元結(jié)等都曾先后留寓湖湘,在長沙或為長沙書寫了大批膾炙人口的繽紛詩句,足夠編上一部厚厚的《長沙唐詩集》。
但令人尷尬的是,長沙與詩,更多的是遷客騷人與這座城市短暫交匯的電光火石,而且總不免帶著“正是江南好風景,落花時節(jié)又逢君”的流離之嘆。
有唐一代,詩壇群星璀璨,讓人目不暇接,長沙本土才子卻鳳毛麟角。除初唐歐陽詢父子以書法名世、晚唐“破天荒”進士劉蛻以散文見長之外,留下較多詩作且有一定影響力、被錄入《全唐詩》的重要詩人,居然只有一人,就是“前村深雪里,昨夜一枝開”的詩僧齊己。
《長安三萬里》中,李白身邊那位最“颯”的女子裴十二,也念了一首詩:“梨花醉春色,碧溪彈夜弦。佳期不可再,風雨杳如年!倍@首詩,在《全唐詩》中署名為“湘驛女子”,生平不詳。
曾有學者對初唐到中唐的知名文士按其籍貫對應(yīng)今日省份進行數(shù)量分析, 結(jié)果是,整個湖南僅有3人,不但與河南的126人、陜西的120人、江蘇的101人相去甚遠, 且不如甘肅的10人或廣東的7人。
但畢竟這是一座浸染過《離騷》《九歌》《九章》和《吊屈原賦》《鵩鳥賦》的楚漢名城,一座迎迓過眾多文壇巨匠、安頓過歷代詩歌群星的神奇土地。
長沙與詩,一定另有奇跡!
三
“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君恨我生遲,我恨君生早!
這首直擊心底、讓人淚目的情詩,一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就把無數(shù)人電到、驚到,以致很快被詩詞愛好者續(xù)寫了無數(shù)版本,并完勝“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”“曾經(jīng)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云”“上窮碧落下黃泉,此恨綿綿無絕期”等千古名句,被廣大網(wǎng)民推崇為中國“最美情詩”之冠。
此詩作者,無名氏。讓人悵惘!
此詩出處,長沙窯。教人驚喜!
1998年,一艘名為“黑石號”的沉船在印尼海域被打撈上岸。隨船出水的六萬多件湖南長沙銅官窯瓷器,瞬間驚艷世界,匯聚了全球目光。它進一步揭示了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輝煌記憶,展示和肯定了長沙窯作為千年前“外銷第一窯”和“世界工廠”的特殊地位和神奇魅力。
進一步的考古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長沙窯不僅是我國最先使用銅紅釉技術(shù)的彩瓷之窯,更是率先將詩文書畫藝術(shù)與制瓷工藝相結(jié)合的開山鼻祖,并成為世界上承載詩詞最多的古典瓷器。
隨著100多首熔鑄在瓷器上、不見于典籍中的“新唐詩”陸續(xù)面世,讓長沙與詩增加了新的高度、煥發(fā)出新的異彩。
同《君生我未生》一樣,它們不在廟堂、不在名樓、不在書卷、不在文人雅士的吟誦中,而是在民間、在江湖、在大海、在喝茶飲酒的瓷器上。
長沙窯是民間窯。從目前發(fā)現(xiàn),熔鑄長沙窯瓷上的詩歌,除“鳥向平蕪遠近”(被寫成“鳥飛平無遠近”)出自當時知名詩人劉長卿之手外,其他都是無名詩人的自主創(chuàng)作,多以五言為主,直白如語,通俗簡練,瀟灑自如,不衫不履,其中還常有錯別字出現(xiàn),是一種原汁原味的民間文字。
這些詩里,飽含著底層民眾對日常生活的切身感受。既有“水流紅粉盡,風送綺羅香”的旖旎情愛,也有“未有黃金贈,空留一片心”的樸素友誼;既有“主人看客好,曲路亦相過”的商賈記錄,也有“將軍馬上坐,將士雪中眠”的軍旅描敘;既有“林里驚飛鳥,園中掃落花”的田園牧歌,也有“相識滿天下,知心能幾人”的格言警句;既有“夜夜掛長鉤,朝朝望楚樓”的思鄉(xiāng)之情,也有“明月家家有,黃金何處無”的達觀之悟;既有“自入新豐市,唯聞舊酒香”的異域風情,也有“圣水出溫泉,新陽萬里傳”(新陽,即今寧鄉(xiāng)市;圣水,應(yīng)指灰湯溫泉)的本土歌詠。具有濃厚的鄉(xiāng)土氣息,折射出唐代湖湘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由此,長沙瓷詩以其樸素的絢爛,填補了唐代長沙本土詩人的歷史稀缺,更因其以百姓日常使用的陶瓷為載體,打破了文人詩歌主要依托紙質(zhì)書卷的傳播局限,開創(chuàng)了推動中國詩歌藝術(shù)向民間“下沉”、向世界“外擴”的新路徑。
尤為重要的是,情趣野逸的詩歌,粗樸健朗的書法,豐富多彩的花鳥蟲魚,與當時代的先進陶瓷工藝珠聯(lián)璧合,使長沙窯瓷具有粗放而不失典雅、古拙而不乏靈氣的獨特氣質(zhì),成為唐代高新技術(shù)與文化創(chuàng)意精美結(jié)合的經(jīng)典范例。
湖南省博物院收藏有長沙窯褐斑貼花舞蹈人物瓷壺。瓷壺上,一女子豐腴長頸,胳膊袒露,下著緊身短褲,上掛披巾,輕柔透明,紋褶飄逸流動,站在蒲團上,扭動身軀,婆娑起舞。這種舞蹈,被稱為“柘枝舞”!堕L安三萬里》有一個場景,歌姬翩躚柘枝舞,李白一邊敲擊羯鼓伴奏,一邊賦詩“月寒江清夜沉沉,美人一笑千黃金”。長沙窯的瓷器,默然記下了盛唐萬國來朝的景象。唐代詩人殷堯藩在《潭州席上贈舞柘枝妓》一詩中寫道:“姑蘇太守青娥女,流落長沙舞柘枝。坐滿繡衣皆不識,可憐紅臉淚雙垂!
長沙詩,長沙瓷,長沙城,由此而隨湘江,轉(zhuǎn)洞庭,入長江,接東海,浩蕩千里萬里。
四
“悵寥廓,問蒼茫大地,誰主沉浮?”
一個地方的文化,必然隨著國家民族的起落興衰而頓挫顛簸。進入烽火連天的五代十國后,長沙窯逐漸銷聲匿跡。但文化的大川,往往因一波三折而別開生面。
流水不爭先,爭的是滔滔不絕。
湘江不斷流,必將是奔騰到海。
應(yīng)該說,恰恰是屈原、賈誼、李白、杜甫等眾多留寓湖湘的歷代才人,在這片人文教化相對遲緩的土地上播撒種子、傳遞基因,使泛長沙領(lǐng)域的文化堆積層越來越深厚、越來越豐富,使長沙子弟一出生,就站在了特有的文化高度。它不僅孕育了長沙瓷這樣清新脫俗的文化奇葩,還將在更廣大、更高遠的文化層面催生奇跡、熔鑄大器。
公元976年,在距長沙銅官窯約四十公里的地方,一座“湖湘文化窯”橫空出世。北宋潭州太守朱洞在麓山寺居士學舍遺址上,正式建起岳麓書院,并很快發(fā)展為“宋初四大書院”之一。公元1015年,宋真宗親自召見山長周式,并親書“岳麓書院”匾額。151年后,“朱張會講”轟動全國、載入史冊。又12年后,岳麓書院學子、寧鄉(xiāng)士人易祓參加淳熙十二年科考進士及第,并被宋孝宗欽點為殿試頭名狀元,成為長沙乃至湖南的第一個本土狀元。
麓山下,湘江畔,自此人文蔚起,弦歌不絕,英杰井噴,一時竟得“惟楚有才,于斯為盛”的美譽。
以此為中心,經(jīng)過不斷吐納、交匯、融合,形成了心憂天下、經(jīng)世致用、實事求是的湖湘精神,并顯示出堅韌而強大的生命力。由此,陶澍、魏源、賀長齡、曾國藩、左宗棠、郭嵩燾、譚嗣同、唐才常、熊希齡、黃興、蔡鍔、陳天華等一串串閃光的名字競相輝映在萬里江山的歷史大屏幕。推行經(jīng)世濟民,開啟洋務(wù)運動,推動維新變法,掀起民主革命,無數(shù)湖湘子弟匯聚長沙、銳鋒出發(fā)、前仆后繼,走向國家大舞臺,融入世界大洪流。進而有毛澤東、劉少奇等一代共產(chǎn)黨人,接過救亡圖存的“接力棒”,歷經(jīng)苦難輝煌,打造了一個屹立世界的嶄新中國,譜寫了“為有犧牲多壯志,敢教日月?lián)Q新天”的壯美史詩……
當時間指針撥到21世紀的今天,距離李白寫下“一為遷客去長沙”1265年,長沙不再是“遷客騷人”的漂泊之地,而是聚集八方英才、融匯四海賓朋的“世界媒體藝術(shù)之都”“東亞文化之都”“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”。
回顧一座城市的發(fā)展軌跡,探尋一座城市的成長基因,我們最終都會找到兩個字——文化。而歷史的背后是人,文化的背后也是人,一群群被特有文化所滋養(yǎng),并帶動這種文化不斷豐富提升的人!
湘江千萬年,長沙千萬里。
今日長沙人,正接力敢為人先的先賢薪火,胸懷民族復興的星辰大海,雄心勃勃地向著“國家重要先進制造業(yè)高地”“全球研發(fā)中心城市”“國際文化創(chuàng)意中心”等世界級坐標邁進。
“自信人生兩百年,會當水擊三千里。”《長安三萬里》的那一份浪漫和豪情,之所以能穿越時空,點燃我們心中的火焰,是因為一種文化自信早已融入我們的血脈。
“數(shù)風流人物,還看今朝。”
天寵湖南,厚望長沙,長沙與詩,必將演繹更加輝煌燦爛的時代華章。
作者簡介:劉懷彧,男,1960年代生,湖南省寧鄉(xiāng)市人。先后從事教師、記者、公務(wù)員等職業(yè),閑時好作文,先后在《人民文學》《詩刊》《散文》等文學期刊和各種報刊發(fā)表文學作品1000余件,出版散文詩歌等文學專著7部。
來源:長沙晚報《山水洲城記》公眾號、藝術(shù)長沙